经历了月玲这件事后东方鹤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承认友情的真实性。她变得心烦意乱,思想病反反复复害了好一阵子。以前的朋友跟她对话,就算是隔着屏幕,都知道了她的变化。她深感巴黎变得令人不耐烦。

从没住过乱象丛生的这一街区有一天一大早六点钟,所有人还在享受沉睡,四楼一对父子就开吵了。东方鹤才搬来不久,房子内部几对合租的情侣就已经让她够难适应的了,楼上的原住民据说三天两头吵,没人搞清楚过他们到底为何争吵。只知道做父亲的脾气不小,房间内什么东西不断被摔到地上,还有激励的跺脚声。法国人吵起架来,外国人根本听不懂。那天早上东方鹤在厨房做早餐她总是提前一点起床,为了不跟其他人错开时间,楼上又传来跺脚声和两个男声的交响曲。整个房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那天她的早饭做的很糟糕因为不断有人进厨房,从窗口往楼下张望。从二楼厨房窗口可以看到楼下的空地停着一辆急救车。大家都以为楼上有人动武了或者有人犯病了,心脏病什么的。于是大家的情绪从不耐烦转为同情和关切。亲人之间是吵得最凶的,大家都彼此认同这条不容易接受的真理。

再次往楼下看的时候,有几名警察也出现了。护工和医护人员在车旁小声交谈着。但他们的面部表情并没有担忧和急切。东方鹤纳闷,暗自疑惑他们像在谈论一桩遥远的趣闻一样的面部表情和神态是源于心灵麻木还是事不关己。而东方鹤则很担心房子内是不是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过了很久,闹醒整座房子的肇事者终于出现了。那是一家三口。老头和老太太超过65岁了。看样子应该是70左右。那家的儿子只留给东方鹤一个背影,看样子并不算年长。他背着一只小挎包。老头子大声对警察解释着,东方鹤只听清“我没病!检查什么!”原来是那个“兔崽子”儿子打了120,叫来了警察,说老父亲“精神有问题,需要检查检查”。儿子意图取得警察的信任,在警察的协助下把父亲送到救护车里。而父亲则呵斥他“你闭嘴!现在你没资格说话!”就在父子再次意欲争执起来时,老太太终于发话了。但她声音很小,发音也不甚清晰,因此旁观者每天听懂。警察又按儿子的意思劝了劝老头,让他同意去医院。最终,在众人的好说歹说下,他终于第一个上车了。儿子,老太太也跟着上去了。等东方鹤再去看时,车已开走了。

晚上回来时,还在大门口,东方鹤就遇到了自几乎同时回来的邻居。他们在另一所学校。晚上留在家里没有去学校的人说整个白天,楼上那对父子又回来吵吵了。到底是什么难题可以让父子反目?

城市里的人并不幸福。东方鹤以前看梵高的吃土豆的人以及米勒的拾麦穗者,总觉得农人的生活艰辛。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就够一个家族世代传承了。挥汗如雨才够糊口的,农人的世界难有更深层的存在了。其实,反观过来,现代人在写字楼里对着电脑敲字、推敲着文案中的语句,又何尝不是一种劳作呢?这种所谓脑力劳作跟古人的田间劳作极其相似。都是消耗着人的耐心、智慧、快乐、忧愁和实实在在的生命。

人生在日常生活中悲喜交替。有些收获会带来一时的安慰,有些欠收则引发一段焦虑。城市生活让踏踏实实的存在感消失殆尽。人好像悬浮在空中,除了收获了腰酸背痛、颈椎不适、胃部不适、眼睛疲劳、精神紧张或其他一些办公室综合征以外诸如肥胖、抑郁、失眠、焦躁,基本很难收获一段持久的友爱、关爱、温柔、美善、真诚的关系。办公室政治已经将每一个个体拖垮,公司从来不是交友的地方。这一点东方鹤早在国内就见识过了。那阴影又重上她心头。美丽浪漫优雅的巴黎竟又唤起那种阴郁的感受,这让她更加难以忍受了。

她本该在此如鱼得水,尽享异域风情在她认识体系里的化学反应,按照当年景的“误读”,她理应属于巴黎,有望成为可可香奈儿那样的时尚艺术大师。但到如今,她觉得自己不过才智平平。她没有发现自己的任何可取之处。何庆喜欢她的到底是哪一点呢?分隔两地的情人之间不知不觉有了消极的猜想。她以前似乎没有考虑过未来,而当她越来越思念何庆时,她就忍不住同步思考这个庞大的命题,这个又形而上又形而下的命题。

在这个地球上,不管哪儿的冬季都同样让东方鹤绝望。在所有生存技能中,她唯独没有获得忍受冬天和雨天的能力。因此每当冬末春初时节,就是她盼望要结成果子的时候。漫长等待之后梦想临近,反而消磨了那种期待,加上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蛰伏,春初人不免懒洋洋的,不愿动弹。虽然居住环境很糟,但东方鹤没力气再搬家,就打算先住着,到了暑假的时候再看情况。算起来,她只身留洋已经有一年半时间了。春季末尾,她的思乡病犯得厉害起来。唯一一个差点成为她朋友的华人月玲与她不亲近了,也不可能亲近了。苏菲倒是一如既往,不过她比较沉迷于独立的人格和完全的自由,就算她已经完全体会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份心绪,但却没法子完全帮助思乡病患者解除痛苦。春季课程忙碌起来,一定程度上反倒驱散了求学者胡思乱想的思想漫游倾向,东方鹤也乐于坐冷板凳。有时候她通过电脑视频看一看远在天边的父母,哥嫂和小秋雨。她看她长成一个清奇的小姑娘了。

那天她按着家里的时间,打了视频电话。视频里平常普通的背景不过是故居的墙壁而已,惹得她眼眶通红。东妈也立即红了眼圈。虽说女儿从小独立富有主见,也从未让“什么也不懂的”他们操过什么心,可是“母女连心”,她的牵挂与日俱增。白天里,照顾一大家子和小孙女倒是把她的思念挤到角落,想也想不起来,晚饭以后,庄禾刷完锅碗,清洗干净厨房,她坐在家里客厅里,一阵阵的寂寞伴随着更年期那种一阵阵的潮热袭来,她觉得忽冷忽热地难受。冷是因为思念,热是因为思念转化成了焦躁。

于是东方鹤定意暑假回趟家。

自打她来到巴黎,除了因为稻子和朱颜的事她见过几回景,除此之外,她再也没联络过他。她有时候黯然神伤,会有点想知道他的近况,但又感到不便联络,再说朱颜也与他分手,此刻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失恋的人,一般都不愿见任何人。她是有过体会的。同在一座城市,却见不到面,东方鹤归咎于造物法则的残忍。她对他没有了爱意,但却很想关心他的处境。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又想这是文人源于孱弱的多情,而非健康的力量。于是她把心思转回到眼前的书本上,回到失去第一个爱人以后的海明威的世界中。

喜欢看书的人分为几种,东方鹤属于不欣赏的,不论名气地位如何,绝不去看的一种。她明知自己的判断和好恶存在偏见,也太过个人化,但是面对某些名着,她就是提不起兴趣,纵使下了一百回决心去攻读,也每每目光才触及那带有魔力的标题,就生出一股强劲的逆流,于是她把它们再次从眼前推开。

如此个人化的阅读方式和阅读面,一方面的确满足了东方鹤对于读书的倾向,然而这也给她带来了不小麻烦。学者做研究,最忌讳的就是“偏食”,她严重的“营养不良”也引起了导师的忧心。她看起来处事不惊,平静如水,但内心深处却起骇浪。每当这个时候,她也不免想起景当初她坚持来法国的原因。

对此,苏菲用真实演绎法宽慰了慌乱中的朋友。苏菲并不觉得东方鹤对选择读的书和研究对象以及研究方法有任何问题。她以一副真学者的神态审视了一遍东方鹤开列的书单之后,把圆圆厚厚的近视眼镜架到高而耸的细鼻梁上,模仿老花者看人的方式看着她。

“可尼古拉建议我扩大视野,否则我的研究就只是人云亦云的炒剩饭。”东方鹤隔一个周末去一趟苏菲家里吃晚餐。那是苏菲妈妈特意交代的,她对这个“日本瓷娃娃”的浓厚兴趣一直没有衰减。

“剩饭炒出新口感也不容易啊!”苏菲真是体贴,她说的话看似随口随心,但恰到好处起到了安慰的作用。

“我查过论文,对海明威的研究大多切入点不在乎他的情史、婚史、自杀、探险、硬汉以及新闻体的简洁冷峻文风,我却觉得通通不够。我觉得他的灵魂非常丰富,同时也十分矛盾。他温柔又凶狠,具备作家的天性……”令东方鹤奇怪的是她身处法国,却对无数法语作家、诗人丧失了研究兴趣,反而却在漫天星斗中,只看见了遥远的美利坚上空一颗闪烁的恒星。

“也许当初我应该去美国……”

“在异乡才能更深切地感知。相信我,你没有来错地方。作家内心都有一个异乡,也有一个故乡,海明威一生在异域浪荡,看似不羁,其实是在抗议,在寻求,在痛恨……”

“难道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摆脱萨特吗?”

“摆脱不了了。似乎到终点了。”

“不是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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