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分手就其痛苦程度上来说跟离婚差不多,虽其本质不同。自年幼时期以来的一块顽疾消失不能说是医好的之后,现在景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愁容。尝过工作之味,女人之味,爱情褪色或变质之味,由激情转为冷淡,一腔柔情没有投射之处等种种变化之后,他才认识到生活的况味正如前人所言非虚。男人的心灵结构与女人迥异,他却如女人般陷进痛苦中出不来。虽然眼前他有得忙的光是准备考试就够他挑灯夜战好几个月的。但他却犯了失眠症,有时候失眠前还会哭一会。他的黑眼圈出来了,脸色受到了不小影响。
失眠的人是因为心灵破碎吗?
小时候,他就有点容易犯失眠。因为白天看了什么刺激神经的东西,或听了什么措辞不当的话,那撕心裂肺的印象便在小小的心灵画布上挥之不去。那个晚上他就只能干瞪眼,翻来覆去,跟虚空和黑暗对话。再小一些的时候,他失眠时会跑到母亲房间去找她。睡眼惺忪的她把他放到自己枕边,过了没多久她的轻微鼾声就又接着响了起来。他就会更加着急和难过。他最怕的就是失眠。
如今他大了,还是没法摆脱失眠的困扰。景黑着眼眶,眼睛里流露出憔悴和正在深渊中往下沉的无奈。
朱颜又回到了法国,不过没有来找他。是皮埃尔告诉他的,他们终于准备结婚了。法国男人竟可以不计前嫌,接受背叛过自己的女人。这多少让景有些错愕。他不得不承认皮埃尔对朱颜的爱情比他的更加完美一点,因为他的爱里有巨大的包容。
那些为逝去的爱情而失眠的夜晚,景没办法复习功课或者读书,也没办法画画,更没办法弹琴。他什么也不能做,忍受着头痛,睡意明明很强烈,但他的脑子却相当清醒。
一段好的恋爱能给双方带来促进,而一段伤人的感情,却只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拒绝去看医生,拒绝服药,身体变虚弱了。与此同时,父亲也得了一场重病,景感觉生活像一只从地狱深渊里伸出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跟,拼命地把他往下拽。他渐渐失去了求生的力气,有些开始任凭自己往下沉了。
他感到自己对周围的人事物产生不了反应,至少不是当下,而是需要相当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他麻木了!他悲伤地想道。他想起大学时光,“青春一溜走,捉也捉不住!”那时候他最讨厌的品质就是麻木,他以为自己此生凭借良知和自制,绝对不会落到麻木的境地的。他也想过找到新恋情就可以恢复过来,但他好像对所有女子失去了兴趣。他现在连看她们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个过早品尝到爱情苦涩滋味的男人,目前为止只对两个女人产生过感情。虽然他此时只承认一个。另一个,他是在抑郁半年之后才幡然醒悟过来的。也就是说他过了半年行尸走肉、生不如死的日子。
所幸,生活对他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容。那个魔爪也有喘气的时候。景通过了考试。他又重返校园了。现在他看起来要比同班同学年长一些,眼睛里透露出阅历颇丰的成年人那种平静和茫然。大多数时候,他的眉头是蹙在一起的,甚至睡觉的时候眉头也不能舒展开来。
现在他又能流畅地弹奏巴赫了。有一天他独自在学校音乐教室里弹奏完毕,正合上琴盖的功夫,瞟见沙发上坐了一个女人。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直坐在那儿吗?
他愣了一会,才开始打量她。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结束了弹奏,准备走人。她一头黑发,头发帘盖住了小半个额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那书如此吸引她,以致她一直没有抬起眼睛。景看着她的1分钟之内,她的情绪和面部表情还因为书中的内容而受到影响,跟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个人的形象幻化在他眼前。
东方鹤回国前,他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了她。苏菲与她一起来的。他见到她们远远地过来,就知道东方鹤已经对他做了新的定位。他叹了口气,向她们迎上去。
东方鹤的新恋情他不知情,因此开头的谈话中还显示出一些尴尬。东方鹤不是善于掩藏的人,她的喜怒哀乐,幽怨款曲全都写在眼眸里。
“你瘦了。”他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你也瘦了。”东方鹤谈吐间有了一份从容。这种感觉是经历过患难之人好不容易才获得的。
短暂的沉默之间,服务生送上他们点的咖啡。
“回国替我问好大家。”
“好。”她冲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
“过去我很混蛋。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一辈子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会成为伤害别人的人……”
“不要紧。都过去了。”
“那天我看到琴房里一个女人,很像你,这才想起有些事我做得太过分。可笑吧?东方鹤,我竟然迟钝到如此地步!”他眉头蹙得更厉害了。
那是一副饱受折磨的脆弱面容。
“有些感受我能理解你的。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嘛!”东方鹤本来想说些调侃的话,让他感到轻松一点。
“拜我所赐!”他的嘴角痛苦地向下扯动了一下。
“我不怨你。你也不必抓住过去的事不放。我们说说未来吧。”
“我怀疑我是否还有未来……”
“怎么会没有!画画,钢琴,学业……”
“人生太苦了。东方鹤。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以前我们在北京,一到冬天满城雾霾,各种负面新闻不绝于缕。我们觉得无能为力,都快窒息了。那时候我们总想着去国外吧,国外环境好,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人文底蕴深厚,我们可以徜徉天地,做很多了不起的事,可以一展抱负,实现了不起而又朦胧的理想。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找到这些东西。反倒是,我开始了生活。开始看清了一些事情。”
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跟人交谈,他的倾诉欲望一下子被燃起,关都关不住。东方鹤嘴角挂着微笑,静静地听着他。至于苏菲,她的汉语水平有限,只能听懂几个简单的词汇,基本上她就是坐着看自己的书。
“人总是要成长的嘛!在有些事情上,我跟你有相似的感受。不过不是全部。”
“人生到底应该怎么活着才好呢?”景的声调怪异,压抑中带着激动,使得这句话听上去更像一句悲叹。
“像树木那样活着最好吧。命运把它安置在何处,它就老老实实在那里扎根、安家,从没想过去别的地方,没想过逃离它的命运。它认真地扎根,努力地掘开坚硬的泥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根伸向大地的深处。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土地越来越硬,它所需要的专注和力量也越来越大。它扎扎实实地,经过成百上千年的经营,终于站得稳固牢靠。同时,它尽力保全自己的叶片。阳光、雨水来临的时候,它细致地摊开自己每一片叶子,享受大自然的恩泽。它快乐就抖一抖身躯,哀愁就安静不动。树,真是我们的榜样。”
“你刚刚是一个真诗人。为我做了一首人生之诗。”东方鹤注意到景脸上的神色有些缓和,稍微柔和了一些。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我们都是那种忍不住多想的人。你看那么多人,他们活着就活着,根本也不去想什么前因后果,他们遵照自然规律活着,不好高骛远,也不眼高手低。他们活得才叫真实呢。”
“难道人的一生就一定要落入吃什么穿什么住哪跟谁共度一生这几个问题之中吗?一日三餐,近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还有一部分时间用来胡思乱想、沮丧、或做别的事,但都不是正事。这样的人生才是造物主对我们的旨意吗?”
“有何不可?”
“不,不会是这样的。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才不枉此生。”
“你是纯粹的儒学生。”
“抱歉,什么?”苏菲突然插进对话。
“孔子的学生。景的人生抱负。”
苏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继续看她手里那本。
“她听得懂我们的对话吗?”谈话被打断了,景似乎才意识到他们的谈话还有一个人参与。
“基本上听不懂。不过苏菲冰雪聪明,是个哲学家。我们的谈话也许会让她觉得幼稚,所以她索性不参与了。”东方鹤调皮地笑笑。
“哦,那好吧。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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